深水赫兹

终有一日相逢

【昱弘】今夜你我无眠

*非现实,无原型,勿上升

*设定为平行世界的故事背景

*25K+,开放式结尾



1.

当被记者问到关于蔡程昱的问题的时候,黄子弘凡倒是愣了一下。


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能有人把他们俩联系到一起啊,真是不知道该说执着还是该说什么。黄子弘凡笑了一下,风轻云淡地说不如换个问题吧。


确实应该换个问题,这次采访的主题本来该和他之前参加的扶贫义诊活动相关的,突然拐到他的私事上实在是太生硬了。医院宣传科的人帮他打圆场,黄子弘凡也没有要在这件事情上计较的意思,这个采访才顺顺利利地进行到最后。


采访完黄子弘凡照例同记者道谢,然后拿起办公室门后挂着的白大褂就准备去手术室。


“黄先生。”记者小姐喊住了他。


“怎么了?”黄子弘凡转头,露出了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


“我其实……我当年其实以为您会和蔡先生走到最后的。”


她的双手绞在一起,看来是很紧张的样子,或许这是在为她刚才唐突的问句做解释。


“谢谢,”黄子弘凡这次是真情实感的道谢,记者小姐的话无疑是一种模糊的善意,如果当年这样的善意多一些,今天下班来接他的人大概会是蔡程昱,“不过在这里,大家一般叫我黄主任。”


说完这句话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没再给记者小姐说话的机会。


蔡程昱的信息来的很快——他们之间仍然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他是从哪知道的这件事,黄子弘凡看着对方发来的关心问句,想了想要说什么,最后只回了一句没事。


等手术结束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腔镜手术非常有效地缩短了手术时长。不过尽管如此,黄子弘凡活动活动脖颈还是会觉得肩颈酸痛。


“老了。”他笑着和自己手术团队里的麻醉师开玩笑,学生拿着他的手机走过来,说有电话。


屏幕上只有一串号码,虽然没有保存到通讯录,但是黄子弘凡知道是谁。


“喂?”


“喂。”


是蔡程昱的声音。


“晚上有空吗?”


黄子弘凡笑了一声,走出手术间才开口——避开人群和蔡程昱说话是他下意识的习惯,“怎么说?”


“出来吃个饭。”


“你在这边?”


“嗯。”蔡程昱说完又补充,“私人行程,没人知道。”


“蔡大师请吃饭不能不去啊。”黄子弘凡逗他,“不过我做完手术太累了,你直接来我家吧。”


他把地址发给蔡程昱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的。读大学的时候队干经常说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也就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后来才知道,不记得疼只不过是因为还不够疼。


疼得刻骨了,没有人会忘记的。


黄子弘凡他们医院手术室的食堂24小时供应可口餐食,本来他晚上没什么胃口吃饭,眼下蔡程昱要见他,总不至于让人饿着肚子和他聊天。打饭的时候他下意识要的都是合蔡程昱口味的菜,还被热情的食堂嬢嬢问怎么突然换了口味。


蔡程昱比他到的早。


黄子弘凡分到的房子在没有电梯的老楼里,楼名倒好听,他发定位给蔡程昱的时候自动显示叫高级别专家楼。


他上楼的时候每到一层声控灯就亮到那层,像极了蔡程昱上台时舞台追光一路追着,那些场景他坐在场下看过无数遍。


当他走到离家最近的一个楼梯拐角时,转过身来的蔡程昱的眼睛比声控灯亮起来得更早。


月光从楼梯窗户里照进来。他们都没说话,所以黑暗里只有彼此的眼睛熠熠闪光。


“来啦。”还是黄子弘凡先开口,毕竟他才是主人。


“来了。”蔡程昱说话的时候露出笑容,像极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种纯粹得有些傻气的笑容。


黄子弘凡拿钥匙开门,没问蔡程昱的私人行程为什么会从上海大费周章地飞来他现在的城市。倒是蔡程昱自己开了口——“我听说有记者又跟你问我,刚好这两天也没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真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每年都能给你发新年快乐元宵快乐端午安康中秋快乐元旦快乐,还不能允许别人跟我提你啊?”黄子弘凡没忍住笑。


他转身进厨房找盘子盛菜,错过了那一瞬间蔡程昱的垂眸。


“不过啊,要是咱俩都退休了,变成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再有人向我问你,”他把菜倒进盘子里,端着盘子慢悠悠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可能会说,我曾陪蔡先生走过荣光。”




2.

会认识蔡程昱其实并不在黄子弘凡的预料之内。


虽然是同城的大学生,但前者已经是歌剧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参加节目崭露头角,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年少有为。


第一次听到蔡程昱的歌声是一次拉练的休息时间,队干拿着手机放歌,软绵绵的九十年代情歌放过两三轮,听得人只想睡觉。黄子弘凡胆大,带头高声抗议,要求换个风格。队干嗤笑一声,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金色男高音穿云破日而出,强悍的声压差点把手机音响震劈了。


大队集合的时候这首歌还没唱完,黄子弘凡边带帽子边趁机凑到队干旁边问这个歌手叫什么名字。


“蔡程昱。”队干看他一眼,接着一脚踢他屁股上,“赶紧回去站好,没听见集合哨。”


就这样,黄子弘凡记住了蔡程昱这个名字,甚至还专门回去恶补了蔡程昱参加的那档声乐节目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演出视频。舍友张超看他突然沉浸在艺术海洋里,还一度以为他要弃医从艺,争做声乐界最懂医学的人。


军校管理严格,医学又足够复杂难学,黄子弘凡并没有太多机会去看蔡程昱的演出,更何况后者的演出实在是不那么多。


音乐会看过一两次,等到蔡程昱真的有非常正式的歌剧演出的时候,黄子弘凡拉着左左右右三四个宿舍的人帮他抢票,三天的演出只抢到了一晚的票,小黄同学求天拜地希望那天带教老师发发善心让他轮休。


像是他的祈愿真的有用,离蔡程昱演出还有三天的时候,带教老师让黄子弘凡在蔡程昱演出的当天和他一起去听一个交流报告会——这就意味着黄子弘凡可以按时赶去看演出了。


如果只是黄子弘凡来看了这场演出,蔡程昱大概不会认识黄子弘凡。


表演结束之后,蔡程昱在剧院门口和粉丝们见面,突然人群里传来尖叫声,有粉丝晕倒了。蔡程昱想过去看看情况,但是人潮一时间涌动,他根本靠不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蔡程昱快去拿AED!”


上音歌剧院里配有AED,不过在场诸位大抵无人比蔡程昱更熟悉上音歌剧院。他听到这声呼喊拔腿就跑,迅速拿了设备出来,绕到人群后头把AED递给正在给人做CPR的男孩。


黄子弘凡也没想到自己出来看场演出还能遇到这样的危急时刻,他从人群最外围挤到晕倒的女生身边,一检查发现这个女孩呼吸心跳都停了。他印象里上音歌剧院有AED,但是紧急求救时精确到个人更能够提高求救成功率,然而在场他能够喊得出名字的也就只有一个蔡程昱而已。


“你弄AED,我来按。”


蔡程昱蹲到黄子弘凡对面,他的眼妆没有卸,眼睛比星辉更光明,是无与伦比的真诚,黄子弘凡与他对视的那一秒感觉全身血液都沸腾。


“我学过,相信我。”


黄子弘凡按完这个循环的最后一下点头示意他接上,拿过AED开始启动设备。


一次除颤之后黄子弘凡重新评估女孩的生命体征,救护车刚好停在他们身侧,黄子弘凡长出一口气,对跑下来的急救人员说,“呼吸心跳恢复。”


后来黄子弘凡问过蔡程昱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蔡程昱告诉他,就是第一次见面——男孩全神贯注地按压和人工呼吸,以及抬起头来说成功那一瞬间。


“你是不是只是喜欢英雄啊?”男孩不乐意地撇了一下嘴,“那这样的话,你要是看到别的医生抢救病人成功也会喜欢上了啊。”


“不会。”


蔡程昱不会告诉他,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满头大汗,眼眶里还有因为着急而流出的泪花,衣服都黏在胸膛上,看起来非常狼狈,一点都不像英雄,可路灯和星辉都仿佛化作他周身拢着的圣光,让人无法不心动。


把女孩送上急救车之后黄子弘凡就接到师兄的电话,他一边听师兄说情况一边急着跑去搭车回医院,连蔡程昱喊他的声音都没听见。


等他第二天一大早忙完,从医院回学校,把整个书包都翻遍也没找到自己的学员证。黄子弘凡把昨晚的事情重新回溯,才想起自己的学员证从口袋里滑落,丢在了歌剧院外头。无奈之下他只能去超话发贴大海捞针,没想到过了两分钟就收到私信——来自蔡程昱本人。


说实在的,哪怕是梦里,黄子弘凡也没梦到过蔡程昱来给他送学员证这种场景。从出租车上下来的蔡大师看起来像是一夜未眠,黑眼圈挂在眼眶下头,白色的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长长的刘海几乎要遮住那双漂亮眼睛。


黄子弘凡并不是个话少的人,但是和偶像初次私下见面,实在是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更何况他还劳烦了偶像本人来给他送学员证,虽然偶像本人说他刚好要出门一趟。


其实这理由并不高明,除了黄子弘凡和蔡程昱,大概都能听得出不过是个假装合理的借口而已。


“不,不好意思啊,麻烦你给我送一趟。”黄子弘凡耳尖红红的,他去看演出时临时把军装换了便装装进包里,回到医院后换回军装,白色衣裤格外笔挺,比蔡程昱昨日看到的又要多了三分英气。


“没事没事,”蔡程昱把红色的证件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他,接着把口罩扯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昨天你接了电话走得太急,都没听到我喊你。想着你应该会找,所以守着超话看了一宿,还好没错过你找东西的消息。”




3.

蔡程昱没打算在他那里呆太久。他就像是一个经久不见的老友来找黄子弘凡蹭顿饭,只不过路费不是两张地铁票,而是两张飞机票。


黄子弘凡拿出红酒杯和醒酒器,正要从酒柜里拿酒的时候,被蔡程昱叫住了。


“不喝了,我早晨五点的飞机回上海,我喝了酒坐飞机容易头晕。”


“我还以为你会多呆两天,没有挽留你的意思啊,就是觉得飞机票钱这么贵,多呆几天比较实惠。”黄子弘凡把酒放回柜子里,转身开冰箱,拿出了两罐可乐,“你什么时候喝了酒坐飞机的啊,还头晕。”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两个人酒量都很烂。有次一起出去玩,在酒店里开了瓶红葡萄酒,谁都不肯承认自己酒量烂,硬撑着喝,一瓶酒喝完两个人都醉得快不省人事了。


不过再后来,应酬交际多了,酒量也就一天比一天好了。蔡程昱比他进步快,很快就不会再逢酒局就酩酊大醉了,反倒是黄子弘凡仍然逢喝必醉,每次回到家趴在洗手台边吐得一塌糊涂。


他还记得他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门基础课的老师曾经说过,人的肝脏内分解乙醇的酶的量是一定的,所以所谓“酒量”都是从出生开始就一定的,酒量是不会练大的。至于那些无法被身体分解代谢掉的乙醇,就会贮存在肝脏里,一点一点伤害身体。他们分手之后,黄子弘凡有一天想到这些话,觉得很多事都像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结局,可以化解的部分化解,化解不了的也不会自然消失,只会一点点让结局破碎。


“有段时间经常喝醉酒,第二天酒还没醒就被助理叫起来赶飞机,然后就会头晕。”


蔡程昱从那两罐一蓝一红的可乐里把百事拿过来,留了可口给黄子弘凡。


黄子弘凡没有问蔡程昱为什么会在一段时间内经常喝醉酒,就像蔡程昱也没有问黄子弘凡为什么只喝可口的他会在冰箱里放上一罐百事。


默契真是让人讨厌的东西。


他们俩沉默着喝可乐,总归是黄子弘凡更活泼些,突然笑道,“我们这种关系,不喝酒真的很难开口聊天。”


“有道理。”蔡程昱也跟着他笑。


“没想到咱们两个有一天也会没话说。”黄子弘凡像是表情嘲弄,又像是没有任何表情,“太尴尬了蔡老师。”


以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私下里蔡程昱和朋友提起黄子弘凡,就常会代称他为「黄老师」,黄子弘凡也会有样学样地这么跟人称呼他,尽管那时候他们谁都不是老师。


“那要不说说,最近怎么样?”


“你先说。”


“新排的歌剧刚巡完,下一部还在谈,不过过几周有个晚会,要练歌。这学期我负责的课也快上完了,现在的小孩越来越聪明了,教起来挺省心的。过两天呢应该还有个采访,助理筛好了问题,我还得想想怎么说。”


蔡程昱报备得事无巨细,说完之后侧着头想了想,确定没有了,才把问题又递回给黄子弘凡。


“你呢?”


“我就这样呗,每天做手术出门诊,周末可能会出去开会或者去外地开飞刀。上周的时候,去开会还遇见我导师和师娘了。”


黄子弘凡摆弄着可乐罐,没有看蔡程昱。


“我导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最近有没有勤勉工作,课题有没有好好写。倒是师娘,问我要不要给我介绍对象,还问我有机会要不要回上海。”


蔡程昱觉得自己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梗住,犹豫了一下才问,“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都不要,没什么意思。”黄子弘凡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要出神,可是话音一落就像是惊醒了似的,急急地转了话锋说,“你不要道歉。”


可蔡程昱还是哭了。黄子弘凡看见他眼睛红了。




4.

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确定得非常快,准确来说,他们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怎么就在一起了。


大概是在某一次蔡程昱结束晚会录制,回到上海去医院找黄子弘凡,后者下了手术连衣服都没来及换就着急忙慌地从楼上跑下来——住院大楼的电梯永远难等,蔡程昱又不好去科里等他,于是坐在大厅里,像是等着人来认领的小动物——“他们逗我说我像来赶着见女朋友”。


说这话时黄子弘凡还拿手去捂蔡程昱的脸颊,一楼大厅的空调温度不高,蔡程昱脸颊都冰凉。殊不知蔡程昱穿着厚夹克,而他身上只有短袖的绿色洗手衣。


“也不是不可以。”蔡程昱把外套脱给他,“先把衣服穿上,我不冷。”


“什么不是不可以?”黄子弘凡没接衣服,圆圆的眼睛瞪得好大。


“我说,你这样也可以是赶着来见男朋友。”


蔡程昱把衣服披到他身上,凌晨一点钟的住院楼其实很安静,他们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像是寒冷里报薪赴火的旅人。


“但是,这样会影响你的事业吗?而且,我应该也没有办法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身边的人。我们会谈一场没有人知道的恋爱,我会觉得很抱歉。”


黄子弘凡用上目线看他,蔡程昱迎着他的目光,只想把自己的心捧出来交到他的手中。


“该觉得抱歉的人是我,没有办法让你正大光明地谈一场所有人都祝福的恋爱。”


“那我们就都不要觉得抱歉。”


“等我们都可以说出来的时候,等我们变成七老八十的黄爷爷和蔡爷爷,我们就可以告诉所有人了。当然如果你变成黄院士,那就另行商榷。”


黄子弘凡被他的话逗笑,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脸颊。蔡程昱把披在他肩头的夹克拉高,盖住他们的头发,悄悄地给了黄子弘凡一个吻。


很久之后黄子弘凡和张超他们出来喝酒,喝了很多之后突然想到这些事,说,他和蔡程昱可能真的注定要分手。


张超只当他喝醉了说胡话,拍拍他脸颊给他递了颗醒酒药。黄子弘凡没有接,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说,哪有情侣还没确定关系就开始互相抱歉的。


“我和蔡蔡,给对方说的‘我爱你’还没有‘对不起’多。”他双手捂住脸,“就连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爱你’和‘对不起‘都是放在一起说的。”




5.

“说起你导师我倒想起张超来了。张超之前来上海出差的时候,我请他吃饭,”蔡程昱把话题岔开来,“吃到一半他家闺女打视频来,说想爸爸了。”


“成功人士。”黄子弘凡想到张超家姑娘古灵精怪的样子,笑得很温柔,“其实儿女双全也挺好的,蔡老师不打算考虑一下吗?”


“不打算。”蔡程昱拒绝得斩钉截铁。


客厅大落地窗的洁白纱帘被夜风吹开,阳台上摆着很多花盆,种满了花。有玫瑰,而且是很多很多玫瑰。有蔡程昱叫得上名字的,也有蔡程昱叫不上名字、只在音乐厅外送给自己的花篮里见过的。还有向日葵。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看到没有太阳的时候,向日葵到底朝向哪里。


他们之间又安静下来,蔡程昱今夜第一次细细地端详这间屋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起身走向客厅里摆着的唱片机。这台看起来有些像古董的东西不知道是黄子弘凡从哪里淘来的。果不其然,留声机旁边还有一个棕色的矮柜,蔡程昱蹲下身,在一沓名家大师的唱片底下,压着他出过的所有黑胶唱片。


“装修得不错吧?”黄子弘凡胳膊肘撑在沙发靠背上,看着蔡程昱拿出那些唱片,非常自然地问道。


“没想到你还记得。”




6.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做过很多普通情侣都会做的事。


那时候蔡程昱还没那么红,仅仅作为一个美声新锐甚至不能称之为明星,也没什么人会跟踪偷拍他。他可以在黄子弘凡休息时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在公园里闲逛,去不那么热门的展览看展,天马行空地幻想如何在枷锁下起舞。


黄子弘凡研二的时候收到了很多请柬,实验室或是临床的师兄师姐陆续走进婚姻殿堂,他参加了一个又一个婚礼,见到美丽梦境的泡泡落进现实也目睹过一地鸡毛。蔡程昱有时间会以朋友身份陪着他出席宴会,也会用自己那一杯的酒量试图帮黄子弘凡这种半杯就倒的人挡挡酒。


他们大师兄结婚的那天闹得最疯,黄子弘凡一表人材,是伴郎的上上佳人选,那次也不例外。伴郎小黄跟着新郎喝得酩酊大醉,走出酒店被冷风吹得稍稍清醒些,就看到刚参加完师姐的音乐会、赶着来接他的蔡程昱。


蔡程昱穿了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燕尾服。他为了下一部歌剧刻意留长的头发用黑色发圈简单扎成一个小辫子,那天上海下了雪,有雪花缠绵在他发梢。蔡程昱笑着走过来,一边说怎么喝了这么多,一边伸手把有些神志不清了的他拥抱住。


黑色的衣袖蹭过白色军礼服,绶带硌得胸口闷闷的。黄子弘凡微微侧了侧脑袋,蔡程昱不算柔软的发丝擦过他脸颊。蔡程昱下巴搁在他的肩章上,吐息间的热气都撒在他耳廓。


那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在黄子弘凡穿着军装时热情拥抱,也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上海那一场难得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为他们作配,但寒冷的冰雪也迅速带回黄子弘凡的理智。


“蔡蔡,我穿着军装。”


蔡程昱像是有些惋惜地叹气,但那又像是黄子弘凡依稀间的错觉,他抬眼看蔡程昱,像是要说抱歉,可当他看清楚蔡程昱的神色,就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蔡程昱曾无数次用那样的神色对他说,“永远不要对我觉得抱歉”。


那晚黄子弘凡跟着蔡程昱回了他在上海的家,门关上的那一刻蔡程昱抱住他的动作甚至早过开灯。


“我多希望在外面也能这样拥抱你。”他伏在他耳畔,“光明正大地在万人面前热切拥抱你。”


他帮着黄子弘凡缓缓地褪下那神圣衣装,看着黄子弘凡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意识仔细叠放好。


“有时候我甚至会嫉妒你的军装。”蔡程昱从背后拥住他,“你每次脱下他们的时刻都像是一场仪式。”


“那是我的梦想。”


“我呢?”


黄子弘凡转身揽住他的颈项,把自己用最虔诚的姿态送给蔡程昱。


“程昱,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爱人。”


第二天早上蔡程昱醒来的时候,黄子弘凡正撑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见他醒来,黄子弘凡也不嫌弃地凑过来讨了个吻,蔡程昱一边嘟囔着我还没刷牙呢一边把人带进怀里。


“在看什么?”


“我在想,如果将来我们买了房子该怎么装修。”黄子弘凡用鬓角蹭他下巴,“应该要买一个唱片机,如果房子够大的话就买个那种很古老很有气势的留声机!然后要配上一个柜子,专门来放你的作品。”


“一整个柜子啊,”蔡程昱失笑,“我怎么会出这么多唱片。”


“诶呀肯定会的,再说了你想什么呢,又不是大书柜,就是那种矮柜,放在唱片机旁边的。”


“好,”蔡程昱拖长了音调答应他,“还有呢?”


“家里可以摆很多乐高,拼好的没拼好的都放着,我们都有空的时候可以一起拼。然后……我不想要冷冰冰的,最好整个家温馨一点。”


“暖色调装修,最好还有一个大阳台,种点花花草草的。”


“对,种点玫瑰向日葵什么的,这样以后给你送花篮就不用去花店了。”


“你还挺会持家的哈?”


蔡程昱伸手要捏他脸,黄子弘凡像是要躲,又像是巴不得往他手边送,总之整个人和他贴得严丝合缝的,肆意享受着冬日里最温暖的怀抱。


“你说咱俩买得起上海的房吗?”


“不好说,买不起就租呗,攒着钱等老了去乡下买个小院子,也挺不错的。”


蔡程昱说完之后没有听到黄子弘凡的回应。他低头看,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蔡程昱埋首在黄子弘凡颈间轻嗅,他们用一样的洗发水,用一样的沐浴露,可蔡程昱总还是会觉得黄子弘凡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他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他身上总有太阳的味道。




7.

“还好吧,毕竟人在成年定型之后,喜欢的东西大多差不多,装修的时候也就这样装了。”


黄子弘凡的话像是只在毫无指向性地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这些话确实也如他所愿地在每个字落地时像冰锥一样无情地扎进蔡程昱心里。


可蔡程昱是谁啊。蔡程昱太了解他了。


只消得蔡程昱一抬头的功夫,看到他那双扣在沙发靠背上紧紧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的手,所有的冰凌又都支离破碎,融化成细流淌过。


“或许吧,”蔡程昱把自己的唱片整齐地按照原样码回去,然后起身,和黄子弘凡平视,“我在上海买了房,装修的时候设计了一整面墙的柜子,来放乐高,以至于后面买唱片机的时候只能买体积最小的,不然放不下。”


“你那个柜子是有多大啊?”黄子弘凡有点讶异。


“不是柜子大,是房子太小了。”


黄子弘凡本要问怎么回事,青年歌唱家这么没油水的吗。可话在唇边滚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时,突然电光火石心意有如神助,明白了蔡程昱为什么会买一套小房子,蔡程昱怎么会买一套小房子。


“那个地方太不安全了,万一再有人拍到你……”


“不会了,元元,不会了。”蔡程昱还是掏出了口袋里的烟,“不会有人再让他们拍到了。”


黄子弘凡沉默着,蔡程昱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又开口。


“更何况,我最不可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我实在想不到什么事会让我恐惧了。就算拍到什么,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声闷雷在天际炸响。


黄子弘凡想到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小说故事,都说相爱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悲欢离合终于长厢厮守,可为什么他和蔡程昱被现实粉碎了一身傲骨之后,却最终还是分开?




8.

博一的时候,黄子弘凡第一次接到任务随舰远洋。也是那一年,蔡程昱拿到了金钟奖。


美誉和橄榄枝几乎是一瞬间倾倒在蔡程昱身上,颁奖典礼那日尤甚,纷至沓来的道贺与鲜花几乎要将他埋住。


当他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站在舞台上时,他的目光却扫过台下,有那么一丝热切的期盼萦绕心头,他很希望今天黄子弘凡能够坐在台下看着他。不过短暂的期盼很快被思念取代,黄子弘凡会在哪里呢,他不知道他的位置,只能猜想他或许在哪片海上,或许也在思念他。


等蔡程昱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凌晨了。酒精让他的小脑麻痹,他连西装都懒得脱,整个人砸到洁白而柔软的床铺上——一瞬间,他必须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将这纯白的底色当作是黄子弘凡的怀抱。


被他随手扔到一旁的手机嗡嗡作响,蔡程昱伸长了胳膊去拿,本被西装完全正好的袖长遮盖住的细瘦伶仃的手腕连带着系在上面的手链一同暴露在温柔的灯光下。


让他没想到的是,来电人是黄子弘凡。


隔着未知而漫长的距离,蔡程昱似乎依稀可以听到海浪拍打在船舷上的声音。黄子弘凡笑着同他说,不能做第一个给他道贺的人好遗憾,但是绝不能做最后一个。


“今天通知可以给家里打电话。我手术结束的时候太晚了,来到的时候已经排了好长的队了。虽然每个人通话时间就那么点,但我排在队伍最后面,等我排到了你那儿天都亮了。我可是把我的私藏都分了才插队到前面来的,等我回去了蔡大师可要奖励我这一片真心。”


蔡程昱被他的伶牙俐齿逗笑,“好,黄医生要什么奖励?”


“就奖励我摸一下金钟奖的奖杯,再……”黄子弘凡耳尖泛上一点红,余光瞟了一眼四下喧闹的人群,小声地说,“再奖励我亲一下蔡大师吧。”


“这不算奖励,”蔡程昱失笑,“这个奖杯属于我们,我属于你。不过这个吻我还是要收下的,再还送你一个。”


穿着蓝色的海洋迷彩的士兵们看着队伍最头上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年轻的军医握着听筒,露出一个少年人沉醉在爱意里的笑容,那幸福太耀眼,远比海湾的星光璀璨。


还是半醉得迷迷糊糊的蔡程昱提醒了一句时间,黄子弘凡才匆匆看了一眼手表。他的时间限额要用完了,只好同蔡程昱道晚安。


“下次通话会是什么时候呢?”这是蔡程昱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之前几次他都是催着黄子弘凡赶紧挂断的。


“不好说,看情况。”黄子弘凡叹了口气,“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


“你也是,注意安全。”蔡程昱想了想,酒精和喜悦让他多了几分肆意,平日里担心说出口让黄子弘凡成为负担的话语也有了开口的勇气,“元元,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


军舰归港的日子距离金钟奖颁奖典礼过去了月余。黄子弘凡要先回学校报到,蔡程昱本想去学校接他,然而被助理劝住。


那些小心翼翼可以带着枷锁起舞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他们之间只能加倍小心。


好在黄子弘凡远比任何人想象中更知悉这其中利害,拿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叮嘱蔡程昱不要来学校接他。


“我现在在医院,得去见一趟我导,今晚去哪儿吃?”黄子弘凡的尾音是抑制不住的愉悦上扬,蔡程昱几乎可以想见他现在的表情该是多么灵动又活泼。


“都可以,你想去哪?”


“那让你的助理选地方?虽然和男性友人共进晚餐即使被拍到也没什么,但是还是谨慎些好。”


“黄子……”


“我到科室了,待会见,定好了位置给我发消息。”


电话挂断前蔡程昱听到听筒对面传来的哄闹声,猜想他的小太阳大约是已经进入了同僚们的怀抱,才匆匆撂了电话。


他永远这么让人喜欢。


可是这一瞬间,蔡程昱的心却无限下沉,在过去几年间悄悄无数次出现过的不安在此刻被放大,明明小别之后的相聚该是让人高兴的,蔡程昱却觉得分外忧虑。


“怎么了?”助理甚少见到他紧锁眉头的样子,关切地问。


“没什么,帮我订个位置吧,就上次去过的那家火锅店。”蔡程昱摇摇头,笑容短暂地回到了脸上。


蔡程昱虽然答应了不去接黄子弘凡,但还是执意要在店门口等他。初冬的上海已经有些冷了,这一年又是许久不遇的寒潮,蔡程昱戴着口罩,双手摩挲着,指尖冻得发白。


“蔡蔡!”


他转过身,黄子弘凡穿着一身海洋迷彩,拎着巨大的背囊从出租车上走下来。几个月的舰上生活让黄子弘凡本就不白皙的皮肤愈发黝黑,他笑容灿烂,是斩破冬日苦寒的暖阳。蔡程昱嘴唇翕动,想要说很多话,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只能加快了步伐,跑过去紧紧抱住他。


“上海好冷。”


黄子弘凡回抱住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说。


“今年下过雪,可惜没和你一起看。”


“会一起看的。”黄子弘凡先松开他,下意识转头环顾四周。


蔡程昱没料到他这样警觉,但一想到黄子本不必因为一场恋爱而这样如履薄冰,心中愧疚更甚。


“怎么了?”黄子弘凡是多敏锐的人,捕捉到蔡程昱蹙眉的瞬间,边走边问。


“没什么。”蔡程昱想到他不愿意听自己说抱歉,摇摇头把事情揭过去,“快进去吧,真的好冷。”




9.

随着蔡程昱名声大噪,聚少离多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常态。黄子弘凡夜班睡前去巡病房时在电视机上看到晚会上压轴出场的蔡程昱时,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快两个月没见到自己的男朋友了。


“黄医生也喜欢蔡蔡吗?”病人是个年轻女孩,见他进来之后目光一直牵绕在电视机上,笑眯眯地问道。


黄子弘凡愣怔了一下,为自己的分神而感到羞愧,先是说了抱歉然后才点点头,说是啊。


“好巧呀黄医生,”姑娘元气又活泼,丝毫没芥蒂他的走神,颇为兴奋的样子,“没想到能见到蔡老师的男粉诶。”


“蔡蔡有很多男粉吧应该,之前去线下有见过很多。”黄子弘凡看了看监护仪和输液泵,及时把话题拉回了正轨,“有什么不舒服吗?”


走出病房之后,黄子弘凡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崩塌垮掉。他脑海里盘桓着病人姑娘知道他同为蔡程昱粉丝时的兴奋,有些戏谑又嘲弄地想,假如姑娘知道他不仅是蔡程昱的粉丝,更是蔡程昱的男朋友,又会怎么样呢?


他口袋里的呼叫器恰时地响了起来。黄子弘凡行动快过思维,重复过千万次的动作一气呵成,待走到病人床前时,那些近来缠绕着困扰着他的思绪已经退到九霄云外,职业的本能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


而他放在值班室柜子里的手机嗡嗡震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屏幕的亮光闪烁,‘蔡程昱’三个字孤单地跳动着,最后黯然地熄屏。


黄子弘凡处理完紧急情况后又被急诊科转上来的急诊手术赶上了台,待到一切都忙完,天边都已经擦亮微光。他满身疲惫地回到值班室,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沉入梦乡前的一瞬乍然想起忙碌了一晚上还没来得及给蔡程昱发一条消息,于是又起身去拿手机。


解锁之后先看到了蔡程昱的未接来电,本来他是要回电话的,想了想这个点蔡程昱肯定睡熟了,便算了。他打开微信,没有新消息,大概是蔡程昱知道他在忙,也就没有打扰。


他有时候不知该如何评述他们之间该死的默契,但每次看到兄弟们因为工作太忙和另一半产生矛盾时,他在看戏之余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羨。


他和蔡程昱之间无法见得天光的感情,在他们双方身份的桎梏下更是容不得半点优容。他们在对彼此的抱歉中也暗藏着对失去的担忧,因而理解度被拓展延伸至极限。


黄子弘凡叹了口气。


他多希望蔡程昱有一日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对他发脾气。


他的微信刚发过去,蔡程昱的视频通话邀请就发送了过来。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黄子弘凡的眉心紧皱——他不知道蔡程昱是不是一夜未眠等着他的回信儿,而即使真的是这样,后者也一定不会据实相告。


不过当接听键被按下,黄子弘凡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时,蔡程昱看到的,是他年轻的恋人疲惫却英俊的笑颜。


“怎么没睡觉?”黄子弘凡把话问出口时才留意到蔡程昱那儿的背景不太对,昏黑着的环境不像是没开灯的酒店房间,倒像是从行驶的车内,在有来往的车灯掠过后他更肯定这一点,“这么早就要起来赶行程啊。”


这下他是真的要皱眉了。


“No,No,No,”蔡程昱卖了个关子,挂着黑眼圈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我放假了,三天的旷世长假。”


“所以……”


“所以你们医院的医生值班室可以允许医生家属借宿一下吗?我还有十分钟到你们医院楼下。”




10.

在黄子弘凡第二次远洋之前,他攒局吃了个饭。说是攒局也不准确,用张超的话说,相当于带蔡程昱会一会他的娘家人。虽然之前蔡程昱陪他去过一些师兄弟的宴会饭局,但大家也都只是知道小黄儿有个歌手朋友,从不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我说,要不以后你们约会出来吃饭也可以带上我们。”酒过三巡,张超说了一句惊为天人的话语。


“大哥,带上你,这还能叫约会?”黄子弘凡反击得毫不留情。


“订个套间式的包间,我们吃我们的你们吃你们的。”张超撑着头,“这样你们放心大胆出门,反正三个人一块,就算狗仔真拍到,也不能说什么。”


“好啦,气氛没这么紧张,我还不至于这么红。”蔡程昱在黄子弘凡蹙眉之前迅速笑着打圆场。


蔡程昱开车来的,所以滴酒未沾,之后也承担了司机的职责。方书剑和梁朋杰与黄子弘凡和张超并不在同一个附属医院,蔡程昱先送他们俩回了宿舍,再又调转方向送张超。


黄子弘凡喝多了酒,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安稳,长长的睫羽被街灯投射下阴影。蔡程昱将空调风速调小,又伸长了手臂调整了一下出风口挡板的朝向,让风不直接吹到他。


“像小动物一样。”后座的张超突然说道。


“嗯。”蔡程昱发出一个单音节回应他。


“像小动物一样柔软,也像小动物一样不安。虽然看起来洒脱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还是会为了很多事而忧心。总是安慰别人,让别人宽心,每天笑得跟什么似的好像什么烦心事也没有,可到他自个儿身上了,就藏着躲着什么也不说,自己跟自己较劲,生怕让别人为难。”


蔡程昱抬眼,透过后视镜与张超对视。斑驳树影遮住路灯,张超的表情在参差阴影里晦暗难明。


“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对于文艺圈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对于黄子,对于我们这群人,你们的关系就是覆灭。他是冒着牺牲一切荣光的风险去爱你的,你要好好待他。”


“我知道。”蔡程昱的声音难得低沉不少,他的回答严肃而沉重,“我会保护好他的。”


车停在学校门口,张超拍了拍他的肩膀,拉开车门下了车。




11.

“别抽了,你还要唱歌的,不保护嗓子啊。”


在漂亮烟圈飘渺散去之前,黄子弘凡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掐掉了蔡程昱的烟。


蔡程昱无奈地笑,任他把烟头扔进了垃圾桶。


“你能不能换句台词,一句话好用就用了这么多年啊。”


“我乐意,”黄子弘凡顺手把他放在一边的烟盒还有火机都拿了过来,转而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有没收这一切的权利之后,讪讪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难道你想听我再给你科普一轮吸烟的危害?”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别忘了,当年你又气又急地背到一半忘词了,还是张超在旁边给你提词的。”


黑历史被再度提起的感觉自然不怎么好,黄子弘凡的脸上一时间又红又白。蔡程昱笑得张扬,他可太知道怎么治这头色厉内荏的小狮子了。


“咱俩现在气氛这么尴尬,我复习一下专业知识好歹能挽救一下这种没话说的场面吧?”


“我觉得还行啊,比电视剧里演的前任相见的场面好多了。”


“蔡程昱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黄子弘凡转身背对他,动作有些暴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


“那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


这算是蔡程昱哄他时百试不爽的妙招,如今依然还是灵丹妙药。


“行。”


“想听什么?”


“我想想……”黄子弘凡转回身来,说是要想但其实几乎是转瞬间就将答案脱口而出,“诗句。”


蔡程昱凝视着他,再难抑心中酸痛悸动,伸手拉住黄子弘凡的手臂,将人带进怀里。




12.

第二次远洋的时间要比第一次长了不少,但好在他们对于分离已经颇有经验,也并不觉苦涩难捱。


舰上在节日时可以收看国内的卫星电视频道。蔡程昱早已成长为大型晚会的常驻嘉宾,节日晚会自然有他的节目,这次晚会也不例外。


蔡程昱每每在这种晚会时腕上总会戴着一条纯黑的手链,在西装衣袖中若隐若现。黄子弘凡不自觉地按住自己的口袋,那里静静地藏着一条一模一样的链子。


他看着投屏上的蔡程昱,像是能隔着千万里,透过镜头与卫星信号和他对视似的。他的眼里星光璀璨,同缠绕在蔡程昱手腕上的那条手链一样,爱意昭彰。


临近归港的一次通话时,蔡程昱颇带些得意地同他卖了个关子,说会给他一个惊喜。任黄子弘凡好话说尽,蔡程昱也不肯透露一点,只说归港时他便知道了。待到归港前两三天,舰长突然说起,归港后有慰问演出,黄子弘凡才模糊猜到些线索。


军舰入港时接近傍晚,一轮红日悬在半空。全舰官兵分区列队,面对舷外跨立,遥遥一片洁白,神圣且壮观。蔡程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自豪感溢满胸臆,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热血激荡在他内心中。而再想到这一片洁白中,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便更觉激动。


慰问演出的地点就设在军港码头上。年轻的战士们坐在马扎上,看着这许多仅仅在电视上才得以一见的歌手与舞者联袂献上各式各样的节目。黄子弘凡低着头,双手紧绞,巨大惊喜即将揭幕的紧张感使他全身的肌肉止不住地战栗。坐在他旁边的张超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让他放松。


天已经擦黑,主持人上台报幕,‘蔡程昱’三个字脱口落地时,整座军港灯光霎时亮起,无数高且巨大的射灯点亮港湾,也点亮这些年轻的面庞。


黄子弘凡注视着他走上台。蔡程昱穿着黑色的燕尾服,他的头发又留长了,在脑后绑成一个小揪揪。而蔡程昱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他已在人群中寻到他的方向,正如他看到他时整个世界都光亮。


蔡程昱确实看到了他,在一片洁白的浪花中找出独属于他的那一朵并不容易,但也并不困难。他在台侧时便一直留意着黄子弘凡,节目如繁花开遍,可他却始终不抬头。唯独在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间,兴奋地扬起了脸,眼中是奕奕神采,无双光明。


黄子弘凡咬住嘴唇,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要从眼眶中流出来,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而激动。他看到蔡程昱露出温柔笑意,仿似在安慰他。他想要回以笑容,唇角却不听使唤。


这是即便在黄子弘凡梦中都未能也不敢想象出的绝美场景。他的身后是军舰与一望无际的海疆,是他一身浪花白所肩负的责任与荣誉。他坐在所有与自己道路相同信念相同的伙伴中间,挥洒着青春与热血。而他所面之光亮,是他今生唯一之爱人。


他的爱人。


蔡程昱自然不敢一直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时而游移于军舰与官兵之间,但却总控制不住地望向他。他从未觉得与黄子弘凡靠得这样近,哪怕他们之间隔了这许多人,却仍然是前所未有的靠近。他居然能够站在军港的码头上为他唱一首歌,居然能够亲眼得见他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信念所在。


他的梦想与他的梦想挨在一处,他们终于融化在彼此之中。


直到下台,蔡程昱都难以从仿若灵魂都在共振的震撼与满足中回神。待将话筒交回后台时,之前合作过的朋友过来打趣他,说从未见过他这么紧张,台侧都看得出他手抖得厉害。


蔡程昱正摘耳返,闻言笑着摇摇头道,军舰和大海太美了,我控制不住。




13.

军港距离市区颇有些距离,加之近来正在修路,夜间行车并不安全。军港有个小招待所,这些慰问演出的演职员们便就在此休息一晚。


演出结束之后,军士们整队,分批带回。演职人员自然也有专人安排,蔡程昱跟着大家走,目光只一晃,便再难在一批批的队列中找寻到黄子弘凡的踪影。


去营房的路上,负责带路的中尉一直在给他们介绍和强调部队纪律,尤其是什么地方不能去。蔡程昱正想着大家应该也不敢乱跑,毕竟军港偌大,不熟悉的人也容易迷路,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而信息来自一位熟悉军港的人。


「待会儿招待所楼下等你。」信息言简意赅。


匀速队伍中的蔡程昱顿时觉得这走得也太慢了。


不过他还是有理智尚存的,领了房卡之后火速带着寄存的背包上楼,匆匆洗了个澡换下了身上的西装,穿着T恤球鞋跑下楼。


黄子弘凡正站在门口低着头踢石子儿。他也换了身衣服,把板正的常服换回平日的海洋迷彩,裤脚束在军靴里,看起来英武又挺拔。他听见蔡程昱的脚步声,惊喜地抬起头,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蔡程昱有些迟疑,他不确定这样是否合规,奔跑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些。然而黄子弘凡没给他犹疑的机会,一个箭步跨上去,直接在招待所正门前就把人抱住,甚至还转了个圈。


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打消了蔡程昱的顾虑,他伸出手回抱黄子弘凡,放肆地露出笑容,甚至想深吸他身上的阳光味道。


“可别,”黄子弘凡感受到他的胸廓运动,及时把人放了下来,“我可没洗澡,不是什么好味道。”


“那感谢少侠救命之恩。”


“蔡大师洗澡的时间不太对啊。”黄子弘凡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蔡程昱瞪大了眼睛看他,本来故作成熟样子调笑的人绷不住破功,笑得花枝乱颤,还是几年前坦率直白的少年模样。


“那要不现在就上楼,给你洗个对的时间。”


“那时间可能不太够,我对蔡老师的能力还是很有数的,蔡老师对我应该也一样吧。”


“少来,”蔡程昱本意是要逗黄子弘凡,结果被反逗回来,耳尖红红的,“你怎么过来了?”


“自由活动时间。”黄子弘凡揽着他肩膀,整个人放松地挂在他肩上。


“不会违反纪律什么的吗,你这样。”蔡程昱不免还是有些担忧。


黄子弘凡笑开来,又凑到他耳边说话,鼻尖蹭过他耳廓,声音懒洋洋的,“我们的纪律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吧。自由时间,好兄弟见面,亲密点怎么了?再说了,不会有哪儿比这儿更安全了。”


蔡程昱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看他,这样一来他们嘴唇就挨得太近了,黄子弘凡松开手稍退开点。饶是如此,也已经比他们平时在任何公共场合的距离要近得多。


“总不至于有狗仔敢在这偷拍。”


蔡程昱顿时了悟,放松地笑开。黄子弘凡笑意温柔,眉心完全舒展,一派极放松的样子。


这是他们难得的能在天光下肩并肩紧挨在一块走路的机会。哪怕是什么也不说,只在一块儿安静地走,内心都极满足。行至暗处,黄子弘凡用手指轻轻划过蔡程昱的手心,后者立马会意,握住他的手牵着。


手链上的银饰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声响。蔡程昱低头看,蓝色的衣袖外露出的手腕上缠绕着黑色,与他手上这条一模一样。


“你们这,缺个小树林。”


黄子弘凡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但居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他这句话,“生活区和码头确实没有,不过我印象里办公区有。”


蔡程昱瞟他一眼,“黄老师想追求刺激?”


“算了算了,我还不想立马扒了这层皮。”


越往前走人越多了起来,蔡程昱下意识松开手,晚风吹过,他的手心中空空的,有些微凉。黄子弘凡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把手插进口袋,难以得见天光的手链又藏进衣袖中。


“前面有个小超市,人就更多了,”黄子弘凡说这句话时又跟三四个路过的水兵打了招呼,“换个地方,走。”


黄子弘凡对此地驾轻就熟,不像是第一次来。蔡程昱跟着他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四下只有灌木,寂然无声。


“去哪儿?”蔡程昱眼见身周只有黄子弘凡的战术手表表盘发出荧光,开口问道。


“去个人少的地儿,带你看海。”


路有尽头,前方皆是低矮的灌木杂草,黄子弘凡拉住他的手带他跨过去。野草扎人,黄子弘凡穿着军靴尚不觉,蔡程昱的脚踝被枝条勾到,抽了口冷气。


“趴我背上。”黄子弘凡蹲下身,示意蔡程昱上来。


蔡程昱顺从地趴到他背上,手绕住他脖颈,然后被他背起来,缓慢而坚定地穿过这一片刺痛地带。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蔡程昱意识到他的熟稔。


“对,上一次也是从这里出发的。”


他们已经穿越了那一片杂草,但黄子弘凡没有放他下来。蔡程昱身量较他大些,一般都是蔡程昱背他抱他,这倒还是第一次蔡程昱乖乖顺顺地伏在他背上。


“蔡蔡,毕业之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到基层历练几年。”黄子弘凡语速很慢,听得出慎重又迟疑,“然后如果有机会,再调回上海。”


“你确定吗?”蔡程昱的手臂圈紧了些,下巴搁在他颈窝处,是个舒服的姿势。黄子弘凡的导师有多喜欢他蔡程昱是知道的,且不说老人家愿不愿意放得意门生离开附院,单就黄子弘凡这个选择本身而言,一个一路第一念上来的博士,放着大城市的舒服工作不要,也算是新鲜事。


“确定。从我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我的梦想就在海上,虽然这么多年,一路都很顺,也有了你,好像我就应该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安安分分地待在上海,但是……”


“但是你没有忘记过十八岁的黄子弘凡的梦想。”


“嗯。”


“所以你是在和我商量吗?还是在通知我。”


黄子弘凡被他波澜不惊的语调弄得心惊,慌忙把人放下来,面对面地试图在黑暗中看清蔡程昱的表情。


“你不要慌张,我不是在诘责你,”蔡程昱笑了,“咱们两个在认识彼此的时候,就已经被对方身上因为职业而产生的光芒吸引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读书,我毕了业出来工作,我们之间也从不干涉对方的职业规划。”


“不是不干涉,但是我觉得那是你的梦想,我无权插手,我也想看你享受追求梦想的样子……”


“元元,你当然有权干涉,你可以说不希望我做什么,我会尽我所能去改变或拒绝的。”蔡程昱的食指抵在他唇上,截住了他焦急的解释,“就像现在如果我和你说我不同意,你应该也会重新考虑你的这个想法。但是,我和你一样,我想看你享受追求梦想的样子。”


黄子弘凡背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抽了抽鼻子。蔡程昱本以为他是在沉思,跟着沉默,没成想这小家伙是在哭鼻子,一时间觉得心疼又好笑。


“黄老师,成熟的成年人是不轻易在外面哭鼻子的。”


蔡程昱拍拍他肩膀想逗他,黄子弘凡借力转身,揽住他的腰线把人带进怀里,扣住他的后颈,无所顾忌地吻住了他。蔡程昱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理智告诉他应该要推开,但心却在夜色中无限沉沦,最终漂浮在海洋。


黄子弘凡结束这个吻之后仍然没有放开蔡程昱。他把脸埋在蔡程昱的颈窝处,头发蹭着蔡程昱的耳际,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他的眼泪挂在睫羽,而后又落在蔡程昱的脖颈,冰冰凉凉的。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黄子弘凡声音闷闷的,他一哭声音就会变成这样,像小孩儿一样,“我今天晚上,真的好激动,蔡蔡你知道吗,我今晚真的好开心。”


“我知道,”蔡程昱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脊,“你不知道,我从接到这个邀请开始就激动得每天脑子里都是这件事,我从没想过能在军港唱歌,而台下还坐着你。我从没觉得自己离你这么近。”


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在此刻前所未有的清晰,今夜月色并不明亮,但蔡程昱的怀里抱着他的太阳。


“别哭了,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蔡程昱侧着头询问他,他真怕黄子弘凡把自己眼睛哭肿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都黄博士了,还这么爱哭。我说什么了呀你至于哭成这样。”


“没你爱哭。”饶是这样也不忘斗嘴。


“好,”蔡程昱拖长了声音,耐心地哄,“我前阵子去看了一部复排的音乐剧,里面有首歌,我还挺喜欢的。”


“那你唱。”


蔡程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打磨,唱起这种歌来愈发细腻。黄子弘凡听着他刻意压低了音量的歌声,感受着他胸腔的共鸣,从未觉得如此的平静。他细细地品味着每一句歌词,这或许是个悲剧,又或许拥有另一种意义上的好结局。


“当爱情在这里,我不知,我不知如何带着他出走?”蔡程昱的声音减弱,歌声化作细碎的吻,落在黄子弘凡的脸颊。


“这么短吗?”


“没有,后面还有很多词,可我只学到这里。你要是觉得好听,我就继续学。”




14.

“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只学到这句词。”黄子弘凡笑着问他。


“因为没有学的动力了。”


蔡程昱低头看着黄子弘凡的颈侧,血管在细瘦的颈子上很是明晰。他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松开这个唐突而不合时宜的拥抱。黄子弘凡没动,像是仅仅有风从身边卷过。


“主观能动性不强啊蔡老师。”


“当时想到要去学那首歌,也仅仅是因为一句‘当爱情在海上’,虽然整段唱词还有剧情都和海没什么关系。”


黄子弘凡笑,靠着沙发的扶手随意地站着,缓缓地开口,接着蔡程昱未唱完的词唱了下去。蔡程昱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他们之间向来是蔡程昱在唱,黄子弘凡在听,后者很少开口,而前者也很少听见他的歌声。黄子弘凡的声线是清澈的,或许是因为蔡程昱的注视而紧张,歌声微微有些颤抖。他没有接受过声乐教育,没有任何的技巧,听得出青涩,也因此更真诚。


“谁相信诗人的话,不过是一派胡言,”黄子弘凡唱到这便停止了歌声,细雨落进阳台,雨滴碰撞在栏杆上,有绵绵的声响。他沉默了好一会,最后两个分句用近乎呢喃的语气默念着,“却如此让我留恋,谁相信呢。”


蔡程昱的手机响起铃声。他低头看,是早先便设好的闹钟。


他该离开了。




15.

黄子弘凡把自己的想法向导师和盘托出的时候,心里是忐忑的。他双手紧绞在一起,手指缠绕着,甚至不敢抬头看坐在办公桌里这位头发已经花白了的中年人。


“好吧,本来我还跟你师娘说,谁都好说,弘凡我一定得留下,”导师笑着摇摇头,拿他没办法的样子,“结果你小子。行吧,不错,年轻人嘛,有志气。”


黄子弘凡惊讶地抬起头,表情中全是惊喜之色,“您这是同意了?”


“我同意有什么用,你得打报告。”


“报告在这呢,就等您签字了。”黄子弘凡麻溜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A4纸递过去。


“谁教你的这么交报告,U盘拿过来,看看你这跟皱皱巴巴的跟咸菜似的。”


黄子弘凡把U盘递过去,导师接过来给他重新打印了份崭新的,从胸口口袋中抽出钢笔,签上了名字。


“别再折叠了啊,别让人说我的学生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一定一定,谢谢老板。”黄子弘凡喜形于色,一连串鞠躬,“那老板我先去干活了,您有事招呼。”


“对了,”正当黄子弘凡准备脚底抹油赶紧溜的时候,老板把他叫住了,“你对象知道这事儿吗?”


“啊?”黄子弘凡甚少被长辈们问候婚恋问题,此刻有点懵了,更何况长辈们只知他有对象,却不知这对象何方人氏。


“怎么了,你还没跟人家姑娘说?”导师板起脸,“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定下来就得定下来,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人家商量,你是准备干什么?”


“不是,这是我们商量过的,他也支持我的。”黄子弘凡看见导师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慢慢缓和,内心那细微而有不断蹿动的念头再一次燃起火苗,“老板,我要是跟您说,我找对象,可能找得稍微离经叛道一点儿,您能接受吗?”


导师被他的话逗笑,“我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能接受就行了。”


黄子弘凡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然而他手刚搭上门把,便又被喊住了。


“慢着,黄子弘凡,”导师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作为导师最喜欢的学生,黄子弘凡还是第一次听到导师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慢慢转过身,对上导师讳莫如深的眼神,“你说离经叛道,是我想的那个离经叛道吗?”


黄子弘凡手心泛起黏腻的薄汗。他没想到导师会这么敏锐,更没想到要怎么回答。他既想得到自己最尊敬的长辈的祝福,又恐惧导师未知的反应。


“一直是那个?之前你师娘问你有没有对象的时候你说有的那个。”


“嗯。”


“是不是之前还来过医院找你?”


“嗯。”


“就你说老上电视的那个歌手朋友?上音的。”


“老板您记性挺好的。”黄子弘凡被问得快哭了,“您要把我逐出师门吗?我真没想到您能反应过来是这茬。”


“你老板我永远紧跟时代。”导师看他这样反而笑了,“想好后果,值不值得。多的我就不交代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知道轻重。”


“知道。”


“那有空带着一块来家吃饭吧,下个周末怎么样?”



“你导真要见我?”蔡程昱在电话那端倒吸一口冷气,“不会关起门来打断我的腿吧。”


黄子弘凡被他的话惹得笑到岔气,差点把水洒在值班室的电脑上,“怎么想的你?我导也不至于这么凶残。快点的,有空没空一句话。”


“有空有空。你说咱俩带点什么过去好?总不能空着手去吧。你导师抽烟喝酒吗?有什么爱好没?你师娘呢?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明星啊我给她要个签名?”


“行了行了,我说你春晚都上过这么多次了,这点小场面,紧张什么?”


“谁说我紧张了,也就这么一点儿紧张。我这是庄重对待好不好?这不是把人家的爱徒拐走了,又是第一次上门,心里忐忑嘛。”


“礼物的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准备就行。你呢,就负责那天空出时间就成。”


“那你记得刷我的副卡。”


“收到。”


黄子弘凡笑眯眯地挂了电话,把手机捂在胸口,没忍住深吸了一口医院里的空气,消毒水的味道都变得甜甜的。


接下来的一周,用护士长的话说,小黄医生像是开了屏的孔雀,舒展又风华正茂,整个人被一种莫名喜气洋洋的氛围包裹着,眉目间流露的那种藏不住的开心让人见了他都觉得像被春风撞进怀里。


“护士长您这最近没少看诗啊,”黄子弘凡到护士站找东西的时候正听见这洋洋洒洒一顿夸,“听得我都害羞了。”


“少来,小孩子家家的还害羞。”


黄子弘凡撇撇嘴,“我都29了,不小了。”


“才29,还年轻,还是花一样的年纪,”他大师兄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一脚踹过去,“赶紧干活去小孔雀,给我忙死了你在这耍嘴皮子。”


“大师兄你这就是辣手摧花。”黄子弘凡吐吐舌头给他比了个鬼脸,逗得忙碌的护士站诸人哈哈大笑。


大师兄看着溜之大吉的背影笑得无奈,“这小鬼头还是老样子。”


每个人都把他当做小孩儿,每个人都信任他,每个人也都格外喜欢他。




16.

吃饭的时间约在周末的晚上,白天蔡程昱回学校办事,黄子弘凡在医院加班。他准备发消息让蔡程昱来接他时就收到前者的微信,说他已经到医院停车场等他了。


这种默契总是让人愉悦。


黄子弘凡把白大褂和洗手服脱下,换上衬衫与卡其色的风衣,黑色手链悄悄藏在长袖里,只有弯臂时可以窥见一二。


蔡程昱今天没让司机和助理跟着,自己开的车。他正回微信,黄子弘凡还没来到车跟前,就提前抬头看见了人群里挺拔的男朋友。他摁下解锁键,黄子弘凡拉开车门坐进来,带着春末的风和凉意。


“走吧。紧张吗?”


“还行,”蔡程昱笑着抓住他的手捏了捏,把车里的冷气换成了通风,“你手太冷了。”


“主要是我们医院太超前了,这还没到六月份,就开始放冷气了。”黄子弘凡握住他的手取暖。


“牵着手开车不利于交通安全啊黄医生。”蔡程昱松开手专心开车,“晚上慢慢牵。”


他们投身于川流不息的车海中,宛若沧海一栗。车内安安静静,只有音乐在流淌,蔡程昱看着绵延不绝的车流,想着或许今后他也会这样,在没有工作的时候接黄子弘凡下班,度过平凡而又幸福的每一天。


“我掐着点算的出发时间,应该堵车也能提前到。”黄子弘凡张望了一下四周的路况。


蔡程昱算是个老司机了,对时间向来拿捏得不错。他看了眼时间,点点头说能的。


下个路口要左拐,蔡程昱提前变道。


没成想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与他隔了一台车的轿车也紧跟着要变道,大约是车距没估算好,直接撞上了中间的那台车。那轿车油门踩得不小,连环相撞直接追尾了蔡程昱的车。冲击力撞得蔡程昱车上的安全气囊也跟着弹出,两个人一阵晕眩,饶是如此蔡程昱也没忘了把刹车踩住。


“伤着了吗?”蔡程昱赶紧转过头去问黄子弘凡。


“没事。这什么情况?”


“估计是追尾,我下去看看。”蔡程昱解开安全带,“你打电话给助理和保险公司,让他们来处理。”


蔡程昱说着就下了车,黄子弘凡从通讯录里翻出来住里的电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听到蔡程昱喊他的声音,慌忙打着电话跑下车。他们这辆车的问题不大,撞车的始作俑者问题也不大,但夹在他们中间的车问题就大了。


那车本身就是个小小的两座车,车内空间小,在被追尾和追尾的挤压下空间再次缩小。驾驶座几乎要被挤扁,副驾驶座的小姑娘像被吓傻了,呆呆地坐在车里不动弹。


黄子弘凡把电话挂断,一边让蔡程昱和后车司机打急救电话一边走到驾驶座旁边查看情况。副驾的小姑娘反应过来之后开始嚎啕大哭,黄子弘凡示意她把车窗降下来,一边安抚她一边检查驾驶员的生命体征。


急救和消防来的很快,驾驶座的压缩程度不通过工具很难直接将人救出,消防费了好一番功夫将驾驶座的空间撑开剪开。黄子弘凡和蔡程昱跟着搭把手,一起把人给抬了出来。黄子弘凡退后时手背刮到了车被剪断了的框架上,划出一道血痕。蔡程昱执起他的手看,紧接着听到熟悉的快门声,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注意到有拿相机的人。


副驾的小姑娘仍然在哭泣,不愿与驾驶员分开。先前将她安抚住的黄子弘凡此刻成了救命稻草,眼见她要开始哭闹,急救人员哄不住又不能让颈部受伤的她乱动,只能问黄子弘凡方不方便随车送小姑娘一起去医院。


蔡程昱示意他放心去,黄子弘凡点点头,用没受伤的手握住小姑娘的手,笑着轻声安慰她。蔡程昱从眼下繁杂的情况中分出一刻心神,看着恋人温柔地展露笑容的侧颜,被复杂而沉重的局面搞得疲惫的心也柔软了起来。


急救车就近把小姑娘送到了他们医院,黄子弘凡仗着自己在急诊科轮转过,混得面熟,陪着小姑娘进了急诊室。


“你这手怎么弄的?”急诊护士抬眼看到他手背。


“被车架划了一下子,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这么长的口子,还滴血呢,我叫人过来给你缝。”


小姑娘的家属赶到了医院,黄子弘凡简单交代了情况就放心地跟着去找医生缝针了,保险起见还打了破伤风针。


眼看这饭是真吃不成了,黄子弘凡给导师打了电话。导师和师娘吩咐他先把伤口弄好,吃饭都是小事。破伤风针需要皮试,他打了皮试之后坐在急诊科等候区的长椅上,后知后觉才感觉到一点害怕。


手上的伤说不疼是假的,但是他向来铁人,又打了利多卡因,眼下尚觉不出痛来。蔡程昱此刻应该还在处理现场的问题,他闭上眼睛,头靠在墙上,短暂休息。匆忙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闭目养神,是蔡程昱。


“疼吗?”蔡程昱看到他包着纱布的手心疼得直皱眉。


“还行,没什么感觉。”黄子弘凡硬扯出一个笑来,“来得挺快。”


“快什么,我都嫌慢死了。”蔡程昱蹲下来,把他的手托起来看,又怕碰到他伤口,半分也不敢多动。


“小伤,真没事,就是要打针,等的时间比较长。”


“饿了吗?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你坐下来陪陪我吧。”黄子弘凡拉住他的手,“不过你要不要把口罩戴上?今天下车的时候太着急了,也没想到什么其他的,万一咱俩被拍了怎么办?”


蔡程昱心里酸涩,稍微四下张望了一下,便将手臂绕过他背脊,把人牢牢地抱进怀里。


“对不起,总是要让你多操这么多心。”


“说过了,不要说对不起。永远不要。”




17.

“我得走了。”蔡程昱拿起手机把闹钟关上。


黄子弘凡抬头看墙上的时钟,点点头,说好,一路平安。


“再抱一下?”


蔡程昱张开手臂,歪头看他,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光。黄子弘凡接住他的怀抱,手臂绕过他背后,将两个人之间的空隙都填满。


“到上海给我发信息。”


“估计落地的时候你还没起床。”


“那我起床之后看。”


蔡程昱又露出那样无奈而温柔的笑意,没有回答黄子弘凡的话。他拿起放在厅柜上的包,拧开门把手,与门外带着潮湿水汽的凉意撞了满怀。


他回过头去看黄子弘凡,轻轻摆了摆手,平静的语气中带着点怯懦地说,“我走了,拜拜。”


这场景就像往昔他们在上海的小家里,一个送另一个去上班时道别的寻常景象。不同的是那时的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对方身边,而现在已经不知道还要多久多久才能鼓起勇气再见一面。


“拜拜。”黄子弘凡笑着摆手。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眼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却倔强着不肯多说一句话。


蔡程昱迈出门去,正要回身带上门,动作又被黄子弘凡拦住。


“下雨了,也不知道你叫没叫车,带上伞吧,别淋着了。”


黄子弘凡急急地递出一把雨伞,蔡程昱接过来,道了谢,把伞紧紧握在手里,转身下了楼梯。


高级别专家楼里的声控灯没有因为夜色渐浓而变得灵敏,蔡程昱的脚步轻,灯一点也不跟着亮。唯有他身后那扇迟迟还没有关上的门漏出的灯光顺着楼梯扶手的缝隙层层叠叠地照着他,替他点亮这孤独的阶梯。


他撑着伞走在雨幕里,走出了好远好远忍不住回头看,那个他曾短暂停留过的屋子的阳台上,站着他最熟悉的身影。


挺拔的,清瘦的,坚韧的,倔强的。


他的男孩。




18.

黄子弘凡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噩梦痴缠着他,让他把自己整个人蜷缩着靠近再靠近身旁的热源。


手机铃声把他从梦中吵醒。这个周末他并不值班,慢悠悠地从蔡程昱的怀抱里转了个身,把枕边的手机拿起来。


是张超。黄子弘凡又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半。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以至于此刻惕然心惊,看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都觉得浑身发冷。他把浴袍裹在身上,准备出去接电话,然而紧接着蔡程昱的手机也响了。


这下他们两个人都醒了。


“喂?”黄子弘凡接通了电话。


“你看热搜了吗?”张超的声音很急。


“出事了?”黄子弘凡此刻出奇地平静。


“是,你和蔡程昱,昨天追尾撞车的照片,还有之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跟拍你们的爆料照片。”


黄子弘凡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准确来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沉着脸听电话的蔡程昱起身走了过来,问他对面是谁。黄子弘凡舔了舔嘴唇说是张超。


蔡程昱伸手把他的电话拿过来,张超听到呼吸声变化,知道此刻手机已经易主,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蔡程昱,你说过你会保护好他的!”


“我会负责。”


“你负不了责!你负什么责?你知道他今年就要毕业了,你让他怎么办?”


手机的听筒有漏音,黄子弘凡听到张超说的话,站起身想要把手机抢回来。蔡程昱把他摁进怀里,继续沉声和张超说话。


“我会处理好,我会保护好他。”


接着他挂断了张超的电话,继续与经纪人通话。


黄子弘凡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胸膛剧烈起伏着,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他看到自己手机屏幕上近乎潮水般漫天涌来的消息提醒,所有与他相关的人都在疯狂联系他。


他感觉到蔡程昱的臂膀也在颤抖,但是声音却仍然是沉稳的,有条不紊地与经纪人沟通,并且要求团队尽快来家里开会。


“我现在不能离开家,我不能带黄子出去,更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样成熟的蔡程昱对于黄子弘凡来说是有些陌生的,这样清晰而又冷静的蔡程昱他几乎从未见过。


紧接着蔡程昱扶着他在房间里的小沙发上坐下。


“元元,我会尽我所能。”


“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尽量不去看那些负面的消息。我过一会要和他们开会,你可以来听,也可以在房间休息,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去看那些话,好吗?”


黄子弘凡乖乖地点头。蔡程昱紧紧拥抱住他,心中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不能被击垮,眼下只有他思路足够清晰才或许能够扳回一城,保护好黄子弘凡。


公司高层的电话很快就追了过来,蔡程昱拍拍他的脸颊,起身走出了卧室去接电话。


黄子弘凡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复任何人的信息,打开了微博。热搜第一的词条是蔡程昱单人,而后的四五个词条全是相关内容,黄子弘凡本人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他点进热搜第一条,爆料的照片有好几张,还有动图。有昨天在追尾事故现场他们合力救人和蔡程昱看他手伤的照片,有前阵子他看完蔡程昱演出,开着车在后门等蔡程昱的照片,有他们一起回家的动图,也有很久很久之前,参加完师姐的音乐会的蔡程昱冒着雪去接醉酒的他,在雪地里相拥的照片。


除了那些,甚至还有细节图。昨天他们都带上了的手链,文案被配上猜测得出的凄美文字,两只手腕同框的照片被众星拱月似的摆到了最中间,周围环绕着蔡程昱每次参加大型活动时才会戴上的黑色手链从袖管中露出的截图。


他又点开自己名字的那条热搜,仿佛只是平常看八卦似的那样翻看着。他的正面倒是没怎么被拍到,但那张雪地相拥的照片里他穿着军礼服,足可以说明他的身份,而爆料显然蓄谋已久,配图也配上了他大学时参加比赛的校内报道页面的截图,将他毫无遮拦地公开挂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黄子弘凡把手机关上,沉默地捂住脸。卧室门外传来蔡程昱和经纪人争吵的声音,他听见蔡程昱要求对方想尽一切办法把与他有关的内容都撤下来,经纪人显然不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这样并不能达成公司保住蔡程昱的目标。


“你已经掉了两个晚会资源了蔡程昱,你搞搞清楚我是谁的经纪人!”


“我不在乎,我不能让他替我挡枪!他是因为我才会被挂上热搜的,除非他被撤下来,不然也不用撤我了,就挂着吧,违约金我后半辈子慢慢赔。”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互不让步,坐在一旁的助理突然插了一句,“蔡哥,黄子的词条开始下降了。”


经纪人先他一步坐过去看,接着团队的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汇报词条下降的速度和情况。


“公司的手笔?”蔡程昱看着黄子弘凡的词条越降越低,扭头问经纪人。


经纪人此刻也有些茫然,公司当然有这样的能力,但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


“不对。”蔡程昱猛然起身往卧室去,与正从卧室夺门而出的黄子弘凡撞在了一起。


黄子弘凡与他团队的众人打了招呼,此刻他在蔡程昱经纪人的眼中与蔡程昱在张超的眼中是一个地位,自然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我得出去一下。”


“你现在不能走,外面有很多狗仔和好事之徒,你没办法应付。”经纪人出声阻拦。


“我师兄来接我,”他看向蔡程昱,“导师打电话过来,让我立刻回学校。”


客厅一片寂静,助理再转过头看电脑屏幕时,黄子弘凡的词条已经彻底消失在了热搜榜上。




19.

黄子弘凡一路沉默着,师兄想尽办法说了很多话安慰他,但自己到底也底气不足,见他一直沉默便跟着闭口不言。


导师在校门口等他。


黄子弘凡很少在校门口见到自己的导师,除了每年毕业季过来帮着给导师和师兄师姐们拍毕业照之外。


“手还疼吗?”导师开口先问了他的伤。


黄子弘凡从早上起来便被信息冲击,突然听到导师问了一个与此完全无关的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行。”


“见义勇为,”导师拍拍他的肩膀,“是我的学生。”


黄子弘凡眼睛霎时酸涩,红着眼眶点头。


“待会儿啊别怕,老板在,没事的。”


黄子弘凡拼了命地点头,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淌下来。


“这些老师啊都很喜欢你,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老板,我能求您件事儿吗?”


“说。”


“您能再给我照张相吗?”黄子弘凡嘴唇颤抖着,声音像是碎裂的玉石,“穿着这身衣服,在这个校园里。”


导师点了头。


黄子弘凡擦干净眼泪,尽力地咧出一个笑,板板正正地站在沿途路过的教学楼前,拍了一张照片。


“咱走吧。”他转身继续和导师一起往校园里头走。


内心所有的忐忑,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期许,所有的愿望都在这一刻被掩盖,被湮灭,被一笔勾销。他挺直了脊背走在了这条走过万千次的道路上,每一步都仿若正被丈量,每一动都仿若正在队列之中。


他就迈着这样的步伐走进会议室,沉默而自觉地坐在会议桌的尽头,一言不发地听着所有的话语,听着所有的责备,听着导师脾气上来时的争吵。


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最开始就想到了最终飞蛾扑火的结局,或许是往时也曾无数次历尽不安,他此刻是平静的,哪怕这张桌子上正在讨论的是他的未来,关乎他一生的梦想。


他看见许多过往对他露出嘉许表情的老师此刻面露嫌恶,看见许多过往对他过分严苛的老师此刻悲悯而关切地注视着他,也看见他一把年纪的导师此刻怒不可遏,想为他最后多争取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间会议室度过了多久,他疲惫,茫然,绝望而麻木。


他第一次在没有提问自己时开了口。


“我愿意接受所有的处置,我不想让我导师为难。”




20.

黄子弘凡休息了一个周,仍然需要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这一个周里他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一个人躺在宿舍里。张超和他的师兄弟们轮流来给他送饭,但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会安安静静地躲在这里。


公司让整个团队守着蔡程昱,不许他出门半步,而就算蔡程昱出来找他,除了火上浇油,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蔡程昱每天都会给他打视频,他会接,两个人彼此无言。他们都想去安慰对方,但自己也都身负重伤,便再难开口。更何况此刻所有一切,远非语言所能安慰。


他们沉默地看着对方沉默。


再回到科室的时候,黄子弘凡的双颊憔悴地凹陷下去,他开始变得沉稳持重,少言寡语。有人包容,也有人露出鄙夷神色,黄子弘凡统统不顾,安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当然,病人和家属们也有知道的。他无数次听见自己背后有人指指点点,起初是不习惯的,他向来是优等生,是模范,是榜样,是所有人认可喜爱的,从没有承受过这样的苦楚。但后来他就习惯了。他去微博看过蔡程昱的广场,恶言辱骂不绝于耳,想到蔡程昱要承受的或许是他的千百倍,他便觉得自己要承受的这一点点也算不得什么。


又一日他去护士台拿东西,护士长带头和他聊天,想缓和一下他的情绪。不知怎的话题就又扯回了他和蔡程昱的事情,众人愣怔愧疚,他倒自己自嘲了一句,“谈恋爱谈到社会性死亡,我应该也是咱科第一人,未来护士长退休了要写回忆录,可别忘了我这一笔。”


护士长要凶他小孩子不懂事,但见他露出了一个近来罕见的笑容,伸出去要拍他的手最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照理来说今天就要知道处理结果,可黄子弘凡仍然是平静的。这么多天来他从未有过想大哭一场的冲动,都是安静的,默然的。


开完组会之后他跟着导师回了办公室。上一次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兴奋而热切,向自己最尊重的长辈和盘托出了自己最美好的秘密。


“结果在这,你看一下。”


他接过来,纸上的文字不多,他从小聪慧,一目十行,甫一搭眼便心中有数了。


“未来有什么打算吗?博士毕业,有论文有课题,在各大医院找工作应该都不是难事。留在上海吧,我也能照应你。”


黄子弘凡放下手中的纸,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打算回成都,简历已经写好了。”


导师沉默了一会儿,“和小蔡商量过了吗?”


“没有,但是这个决定,已经不需要和他商量了。我自己虽然始终清楚后果,但现在结局摆在眼前,我仍然没有办法坦然面对。我不想把我这样沉重的情绪都负担在他一个人的身上。更何况他已经因此丢掉很多东西了,我不想让他再损失更多。”


“弘凡,感情上的事情并不是用你的他的来掰扯得这样清的。”


“但是……我们看到对方,眼中都是对彼此的亏欠,还有自己破碎了的那些东西。上次在这里,您问我值不值得。虽然现在很多人觉得我愚蠢,但我还是觉得值得。我爱蔡程昱,我不会比爱他更爱任何人,也一定比任何人都更爱他。但是,或许是我太自私,我虽然觉得值得,却没有办法坦然。我仍然那么爱他,但是我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自己,面对他。”


导师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到了他的毕业论文上。黄子弘凡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出事之后,导师数度自责,常常想,如果那天他没有让他们到家里去吃饭,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21.

从导师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六月份的天已经可以换上短袖。在过往的日子里他习惯了穿作训服的短袖,如今已经在试着多穿些别的T恤。


他接到蔡程昱的电话,他在停车场等他。黄子弘凡把背包从柜子里取出来,用力把老旧得起锈的储物柜门关上,说了个好。


蔡程昱开的是他经纪人的车,一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他戴着口罩全副武装,黄子弘凡也一样,非常小心翼翼地坐进车里,口罩仍然没有摘下。


“去哪?”


“回家。”


蔡程昱的声音很沙哑,黄子弘凡转过头仔细地看他的侧脸。蔡程昱瘦了很多,看起来和他一样憔悴,那双神采奕奕的圆眼睛此刻没有亮光,头发也凌乱着。


“你这是去荒野求生了?这么沧桑,胡子都长出来了。”


“公司暂时雪藏,未来半年内应该都在放假。不工作也就不想刮,反正没人看。”


“你最近抽了多少烟?”


“几支吧。”


“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啊?”


蔡程昱挠挠头发,露出狡黠笑容,“什么都瞒不过你。”


家里很整洁,不过有可能是蔡程昱提前收拾过。黄子弘凡把包随手放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蔡程昱挽起袖子去开冰箱门。


“想吃什么?”


“都好,清淡点吧。”


蔡程昱点点头,拿了肉末和豆腐出来,又从菜架上拿了两把青菜,转身进了厨房。


“我能喝酒吗?”他突然问。


“当然可以。”蔡程昱扬着声音回答。


黄子弘凡顺手把沙发上的玩具熊抱在怀里,拉开冰箱找了罐啤酒,一边开易拉罐一边靠在门边看他做饭。蔡程昱的手艺在经年累月的厨房生涯中越发纯熟,黄子弘凡看着他拿着锅铲的背影,恍惚间觉得时间倒流回从前。


“有话对我说?”蔡程昱把火调小,转身把啤酒从他手中拿过来喝了一口。


“嗯。”


“等吃完饭再说吧。”蔡程昱摸摸他的发顶。


于是黄子弘凡继续安静地看着他在厨房中忙碌,安静地从消毒柜里把碗筷拿出来摆好,然后安静地坐在餐桌边,抱着小熊喝啤酒。


蔡程昱把炒好的菜端出来,很清淡的菜式。他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辣椒酱和啤酒,怕黄子弘凡觉得胃口太淡。他的体贴永远是沉默而温柔的。


他们平静地把饭吃完,像往时一样谈天说地,吃完之后由黄子弘凡负责洗碗。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黄子弘凡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看起来被认真保存的、崭新而光亮的打印纸。


“有火机吗?”


蔡程昱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更记得黄子弘凡像献宝似地将这份报告拿到他面前给他看的样子。


“结果出来了?”他知道他该平静一点,沉稳一点,但是他做不到。


黄子弘凡点点头,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火机,点燃了那张纸。


红色的盖章,黑色的签字,统统淹没在火舌中,化作炭色灰烬,消逝在空气里。


蔡程昱捂住脸,眼泪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黄子弘凡注视着那灰烬之上的火星一点点熄灭,心中最后的光亮也随之灭去。他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终于第一次嚎啕大哭。


蔡程昱跪在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他,他们哭作一团。如果话有尽头,蔡程昱大约已说尽今生所有的对不起。黄子弘凡也在向他说对不起,他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心掏出来给这个世界看一看。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爱你。”黄子弘凡攥住他的领口,眼泪全部蹭在了他的肩膀,“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要怎么面对自己,面对你。”


蔡程昱能够预感到黄子弘凡要和他说什么,从今天黄子弘凡上车时他们第一次对视,他就有所察觉。


他紧紧抱住黄子弘凡,努力让自己沙哑的声音变得温柔一点,“永远不要对我觉得抱歉。”


“我们分手吧。”


这五个字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们听见这个世界破碎的声音。他们长久地拥抱在一起,如果可以,黄子弘凡希冀时间凝固停滞在这一刻,就让他们这样依偎着永眠。


窗外的万千灯火照进这间客厅时,蔡程昱轻轻地开口,像是唯恐自己戳破一个梦幻而美丽的泡泡。


“好。”




22.

黄子弘凡毕业的那天给蔡程昱发了信息,内容是很多张照片。


有他单人的照片,有和张超他们的合影,还有很多搞怪的摆拍。他看起来像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目光却不似往时明亮。


蔡程昱祝他毕业快乐。黄子弘凡同他说,自己过几天就回成都了。


“我们应该很久不能见面了。”他这样说道。


“有机会,过去看你。”蔡程昱也回复了语音给他,“确定要离开上海吗?”


“确定。我的梦不在上海,我的梦在海上。我不属于这里。”


“工作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


黄子弘凡的专业和附院是这个领域的全国第一,他的履历也足够优秀,加之新医院的主任同他导师是老友,工作时已经安排妥帖了的。


“到时候去机场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不用,导师说到时候送我过去。”


“那……一路平安。”


“谢谢。”


帮忙拍照的师弟走过来喊他去拍大合照,六月的阳光灿烂明媚,透过行道树密密的枝叶洒在柏油路上。


“师兄刚才在给谁发消息啊,张超哥喊你都没听见。”


黄子弘凡仰头看那翠绿枝桠,露出温柔的笑意,“给一个必须要分享的人。”


师弟说他越来越像护士长了,说话诗里诗气的。黄子弘凡闻言笑得爽朗,在人群中找好自己的位置,站到铁制的合照台架上。


他看着镜头,在这盛日骄阳中努力睁开眼。此间所有的记忆与美好飞速流淌闪回,最终定格在那一日在军港,他背后是军舰,面前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蔡程昱的画面。


给一个必须要分享的人,也是给一个曾陪他走过全部荣光的人。


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有资格穿上这身戎装。


他希望能与他分享。




23.

雨越下越大。暴雨倾盆,雷声隆隆,没人会在这样的坏天气出门。


蔡程昱叫的车还没有到。他撑着伞站在大雨中等,路灯寂然地在漫长黑夜中陪伴他。


夜空中有闪电划过,他仰起头看,想到那一日黄子弘凡离开上海。


他并非想要主动去添麻烦,只是那天刚好有去外地的行程,他也要去机场。他远远地看到黄子弘凡与导师和师娘道别,注视着黄子弘凡的背影。也是在那天,他第一次与黄子弘凡的导师和师娘会面。


他们隔着人群对上视线,蔡程昱觉得遥遥致意很不妥当,便走过去向二位老师问好。导师看起来并不意外他出现在这里,表情与言语之中也无关苛责,反倒夸赞他果然一表人材。


分别时导师同他握手再见,倒是师娘没忍住,开口说,弘凡很爱你。


他说,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黄子弘凡有多爱他,也知道自己有多爱黄子弘凡。知道黄子弘凡的梦想与憧憬,也知道黄子弘凡心中放不下的破碎梦境与对完全变道的未来的执念。知道黄子弘凡无法坦然面对的一切,也知道黄子弘凡害怕自己将所有的痛苦背负到他身上。知道黄子弘凡所有不肯说出口的苦楚倔强,知道黄子弘凡碎裂一身傲骨之后的悲哀绝望,也知道黄子弘凡那一颗要强的心脏。


他知道黄子弘凡生怕也会将他的未来拖下聚光灯,可黄子弘凡不知道,他从来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去主动拉住他的手。


他害怕自己便是黄子弘凡最痛的根源。


车仍然没有来。雨还在下。


嗡地一声震动,蔡程昱拿出手机来看,是航班信息。


因为恶劣天气,航班取消。


他听见身后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像是有人踏水而来,恰似那一年军港的浪涛声。


“蔡程昱!”


他转过身。


是黄子弘凡。






全文完.




写在最后:

这篇文章的构思其实来源于我今生已无法实现的一个梦想,这篇文承载着我对这两位男孩最美好的祝愿,也承载着我今生未能得尝的夙愿。

这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短篇了,刷新了去年春天写的《Por Una Cabeza》。其实我没想到能写这么快,昨天突然有了灵感,从昨天这个时候一直写到现在,完成了后半部分的一万字。

在接下来的很多个月,我要准备我的研究生考试,所以很可能很久很久都不会更新了。愿你我都能实现梦想。

以上,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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